我知道的抗战和抗战老兵
武思琪
我出生在湘西,抗日战争中“功居榜首”的最后一战---龙潭战役发生在我家门口,芷江受降坊离我家不过百公里,小时候常听老人说抗战的事儿。
童年时代没有电视,最快乐的事情是看露天电影;照电影情节扮演“国民党”、“八路军”、“红军”、“日本鬼子”打仗是小伙伴们常玩的游戏,凡是扮演“国民党”、“日本鬼子”的少不了低头哈腰举手投降挨批斗、被游行、被打死;于是谁也不乐意扮演“国民党”、“日本鬼子”,常用的办法的是抽签(一把小棒子,抽到短的就扮演坏人),常有扮坏人的耍赖不投降不装死而发生斗嘴甚至打架的事儿,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就说:小屁孩懂过屁,全搞错了,打日本的是国民党……中央军100军打日本鬼子是我们亲眼见到的,英雄山、青山界那里埋的全是打日本牺牲的中央军……。
湘西龙潭有段民谣:“民国44年,日本鬼子进龙潭,杀人放火打神龛,5月里来了中央军,消灭了鬼子庆胜利”。小孩喜欢刨根问底,自然而然就知道了一些抗战的历史。我外公说当年100军军部驻扎在离火线不到5里地的阳家院子里,士兵用了老百姓的嗮垫和稻草露天睡觉,部队开拔后,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奶奶说我爷爷是败家子,有一年从外面买回了几十条枪、两箩筐子弹回来给家乡男子汉操练、打靶,还管他们吃饭,家里长工不干活,天天玩枪;后来还带着一百多人和日本干仗,安排人给中央军蹍米煮饭、送饭到火线上。送饭的人是铁匠,要士兵捡弹壳给他,仗打完后,他熔化弹壳打造器具,送了我家一个铜饭勺……。
我最早接触抗战老兵是70年代末,记得那位老兵有60多岁了,名吴喜文,经常流眼泪,咪咪眼看人,有人背后叫他外号“喜瞎子”,当面却尊称他喜文大哥,也有人戏说他是兵痞。“眼睛看得见,怎么叫喜瞎子呢?”他说:堂哥吴仁芙黄埔军校毕业,当了国军军官(上校团长)后回家乡招兵,我参加了他的部队,在湖北和日军打仗被毒气烟熏坏眼睛……很多人跟着他去了就没回来……。我问他,国军抢老百姓的东西吗?他说,祸害老百姓是要枪毙的,拿老百姓的稻草编草鞋是可以的,不犯军规。
1949年前的湘西民间武装相当多,民间枪支不受管制,几乎是家家都有大刀长矛,人人习武,据传凡是有钱人家皆有武装家丁。湘西民风彪悍、尚武,抵抗侵略是传统。日本侵华,湖南人豪言壮语:“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报国机会”,“湘军出动,中国不亡” 。1937年8月, 128师在湖南湘西宣誓出征开赴抗日前线,6000多湘西将士中有父子兵、兄弟兵,不少官兵是自带武器参加的。该部装备低劣,主要武器是汉阳老套筒步枪、马刀,且弹药不足,军装也没配发齐全,多数穿草鞋。淞沪会战中在嘉善面对日军两个联队的强敌,近战肉搏阻敌7天7夜,装备了飞机、大炮、坦克的日军18师团,在7天7夜的时间里伤亡近万,仅仅向前推进了11公里,这是抗战史上一场令人震撼的战斗,将介石亲自签发嘉奖令和4万元银元奖赏,上海的一条路被国民政府以128师师长顾家齐、戴季韬两人之姓命名“顾戴路” 。电视剧《11公里》就是根据历史纪实《血战嘉善》改编。日本作家千田夏光所著的《帝国烟花》一书中这样记述:“嘉善的这场战斗的激烈程度,从同该团(指124联队)一样隶属于第18师团的第23旅旅长陆军少将平冢省三,在指挥战斗中被机关炮把肩膀打碎负了重伤,可见一斑……”。当时的抗日战场上,日军校级军官被对方重伤是罕有的事,而将官被对方击中负伤更是稀有。千田夏光还提到,日军124联队第二营营长长川崎贯也在嘉善一役中身负重伤。然而这样一支骁勇善战的抗日队伍,却多有“土匪部队”的污名,在湘西“土匪文学”盛行之际,抗日名将顾家齐甚至成了反面人物。令人欣慰的浙江嘉善县于2011年修建“嘉善抗日阻击战纪念碑”, 嘉善县历史文化档案陈列绾里有“喋血阻击——嘉善抗战”展览。 1949前的湘西民间亦民亦匪亦兵亦反动亦革命很难说清楚,电视剧《湘西剿匪》播出后也没令湘西人感觉丢脸,甚至有人豪不忌讳自家就是土匪后代。万幸的是1949年8月“湖南和平解放”而没有造成更多的战争灾难。
图为90年代湘西龙潭龙庄湾乡民间募资恢复的“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100军19师、63师抗日阵亡将士公墓“,年年清明有祭奠,我有幸参与了部分工作并捐款。1945年,中日军队在此鏖战27个昼夜,全歼日军109联队(一日军着便装带一包袱手指头及一面军旗逃窜,被民间武装抓获)史称龙潭战役靑山界大捷,100军19师、63师阵亡1000多人。
上图为1992年湘西龙潭民间募资恢复修建的抗战阵亡将士陵园,所在地原名弓形山,1945年,中日军队在此鏖战27天,役后修建陵园,700多位57师阵亡将士安息于此,蒋介石命名该山为“英雄山”。恢复修建时,民间献出了收藏的原碑。
上述两处安葬抗战阵亡将士遗骸的公墓没有被破坏,“亡者为大,入土为安,掘坟毁骸忤逆人道”的传统思想在我们家乡根深蒂固,即便是对待仇家也是“死了死了,一了全了”,不会再以“掘坟毁骸”的方式报仇雪恨。
感恩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90年代龙潭民间集资修建恢复抗战陵园时,民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没有任何人站出来反对。参与并主持修建陵园的龙潭镇办事处主任潭显聪后来连续两届当选常务县长,民间说是因为他不顾政治风险讲良心,担任了修建抗战烈士陵园的工程指挥长积了大功德。据传陵园竣工后,曾有“上面的人”对陵园牌坊上的“青天白日”提出异议,建议撬掉,民间有人就放话了:以前就是这样的,谁敢不尊重历史事实,小心敲掉他的脑袋。
2012年清明期间,我和朋友们在瑞丽佛国禅院立了上千个抗战先烈灵位,举行了三天三夜的超度抗战英烈法会。邀请到了来自湖南、北京、贵州,云南、缅甸的15位抗战老兵出席,央视作了新闻报道。令人欣慰的是有政府官员前来参加了活动,认捐功德、慰问老兵。
图为2014忠魂归国海峡两岸公祭抗战英烈公益活动中,云南省统战部部长黄毅与国民党名誉主席吴伯雄为抗战英烈上香。云南滇西是抗战主战场之一,黄毅是云南滇西保山人,对抗战历史相当了解,他说“民族的英雄不怕牺牲,只怕遗忘”,正是因为有了象他这样的政府官员正面客观对待抗战史,赢得了社会对政府的好评,促进了社会文明进步。
这些年来有多家民间草根组织、基金会、企业和志愿者为抗战老兵提供资助金、慰问品、制作抗战胜利纪念章,使得他们的生活有了一些改善,精神上得到莫大的安慰。特别是没有文化的的老兵非常高兴:感谢政府、感谢领导!极个别老兵喜欢佩戴抗战胜利纪念章人前显摆。老兵们也希望国家肯定他们的抗战功绩,得到政府的关怀,我总是尽可能邀请当地政府工作人员参与民间慰问老兵活动。保山地区的政府部门非常支持“互助关爱抗战老兵”活动,统战部提供了老兵名单及其详细资料,有善款时派人派车协助志愿者送达老兵手中。现在保山地区的部分抗战老兵能够得到民间资助每年2万元左右。
上右图为云南临沧老兵杨才,96岁,原籍贵州,二军76师,38年从军抗战,滇西反攻中受伤,在龙陵养好伤后找不到部队流落云南。宜昌战役中老人与日军拼过刺刀,老人说不怕和日军面对面干仗,就怕飞机投炸弹,躲都没法躲,被炸死的弟兄骨头都找不到。老人受到志愿者的资助金时哭泣“还是共产党政府好啊,领导来看我了,还送钱,国民党没良心,帮他打了那么多年日本,从来不管我………”
我来到云南经营地毯生意已近10年,自由职业高度自由,通过“互助抗日老兵论坛”、“关爱抗战老兵网”、“无冕爱心网”、“中国关爱抗战老兵朋友圈”为云南地区募集的部分善款需要我去送达老兵手中,有了更多机会和老兵接触,从他们的讲述中更深地了解到了抗战的艰难困苦及战争给中华民族带来的深重灾难,抗战是全民族的抗战,凡是为国家为民族做出了贡献甚至牺牲生命的人都应该得到尊重。历史就是历史,事实就是事实,互联网的普及迎来了资讯时代,媒体的报道也越来越广泛和深入,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了抗战历史、抗战老兵的现实状况,认捐抗战老兵的志愿者及企业也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政府官员、部队现役军官、宗教界出家人捐款给老兵。
图为唐加义老兵接受采访,胸前的纪念章有抗战、内战、入朝作战时期的,近些年来民间送的,没有抗战胜利60周年政府制作的。唐加义老人因为参加了起义又入朝作战,1955年退伍归里小马乡任党支部书记,文革中因有“国军历史身份”被罢免。如今老人生活清贫,政府低保、补助合计每月430元,关爱抗战老兵公益基金常规资助每月500元。老人视勋章如珍宝,念念不忘1948年11月辽沈战役攻打锦州时记了三等功,因战事吃紧,部队转移,至今尚未兑现。
上图云南龙陵龙新乡雪山村老兵杨周元,曾家有五兄弟,排行老三,1938年和四弟一起参加国民革命军御侵卫国,弟弟为国捐躯。抗战胜利后,回家务农。杨老赤贫,开朗乐观,每次都用笔挺的军姿、注目礼送别前来送达善款的志愿者远去。2014年3月份志愿者为老人送去1800元资助款,老人说,以后不要来了,我活不多久了,感谢政府、领导多年来的关心.......。几天后老人离世,享年93岁。象杨周元一样生活在农村的贫困老兵大多数没有文化,不懂政治,不关心时事,也不自以为抗战有功,对国家和社会没有什么要求,有的还刻意隐瞒过去的国军身份,他们的首要问题是解决温饱,改善生活条件,如保山籍远征军老兵孔朝富,志愿者找到他时双目失明,所住房屋没门,四壁透风透光,顶上漏雨,养子家庭困难,问他有什么需要,老人说想吃碗面条,其因是当年部队欢庆抗战胜利吃了面条,也是老人第一次吃面条。老人住地交通不便,也没有商店,志愿者赶回城里采购了面条、干肉等租车送达,将善款交给当地村干部,委托他照顾老人生活。云南施甸的远征军老兵李洪顺愿望有生之年能在家淋浴热水澡,香港媒体主持人沈星资助他家安装太阳能,实现了他的心愿。
原国民革命军很多老兵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他们当年抱着救国救亡的决心从军,记忆清晰。
李昌枢(原国军60军183师549团三营七连上尉连长,云南文山籍人,生前住云南省一监狱留监人员宿舍,2013年5月28日离世,亨年97岁) 省立师范毕业,他的理想是象爷爷、父亲一样当“教书匠”;“七七抗战军兴”,逐与9名同学步行三天到昆明从军,被分配到60军183师部作文书工作,首战台儿庄,老人说台儿庄战役打得惨烈,平原地带不分前方后方,打成了一锅粥,文职人员、伙夫都投入了战斗,部队条令是子弹前面进打死的有奖励,子弹后面进的是逃兵,不收尸。有个重伤营长在阵地上对前来视察的张冲师长说了句“请师长检查,子弹是前面进的”就死了。
台儿庄战役给李昌枢记录最深刻的是打坦克,滇军没见过坦克,不知道怎么对付,子弹都打完了也没打坏一辆坦克,急了就用刺刀、十字镐上去拼,单个的手榴弹根本不管用,几个手榴弹绑在一起又投不了多远,后来就是士兵身上捆满手榴弹冲上坦克引爆,183师542旅旅长陈钟书战死。师长张冲见士兵用刺刀、十字镐上去拼坦克的打法大骂蠢货,一个营长问咋整(怎么打的意思?)师长说,用炮打、用炸药炸;我军没有反坦克炮啊,也没有炸药啊,没办法啊,“云南蛮子兵”们就身上绑上手榴弹贴着坦克炸。崇阳休整,卢汉军官会上训话:“陈钟书所幸死了,为国捐躯了,他不死我也要枪毙他!有勇无谋,居然让士兵上刺刀冲坦克,白白牺牲”。下图是战地摄影师拍下来的一张照片,一个军人帮助战友往身上绑手榴弹。中国军人血肉拼钢铁这一幕,有日军资料记载:遇到了支那疯子军,骑兵增援坦克。
图是网络上流传的一张照片,配文字说明:著名的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拍摄,一位国民革命军士兵在同伴帮助下,正将十二颗集束手榴弹往身上绑,他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钻到日军的坦克下引爆炸弹,正因为他们用血和年轻的生命,才换来了我们今天的和平与幸福。
1938年初冬,李昌枢考入黄埔军校武汉二分校同时加入国民党,毕业后回到原部队历任排长、连长、指导员。上高会战中,李昌枢连防守的一个山头失守,营长令李昌枢夺回阵地,李昌枢组织了能战斗的30多人进攻,已经负伤的三排长李学恳求:连长留下来指挥、照顾伤员,由我带弟兄们夺回阵地。这次战斗中,三排长李学及20多弟兄牺牲。
役后,李昌枢用自己的钱为三排长李学买了一口黑漆棺材安葬,年年清明为李学及牺牲的弟兄们烧纸,从此以后,李昌枢不再领军饷,由连队司务长支配改善伙食,他说战争时期的命活一天是一天,钱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有吃到大家的肚子里去“打牙祭”才划算,以至于结婚时全连凑钱买花布。我第一次见到李老时,他已经94岁高龄,还能记得100多位战友的名字。他说,连队的花名册是要重点保护的,绝对不能打落,行军、打仗时随身带,花名册里详细记录着每一个士兵的情况,包刮牺牲时间地点及安葬地,有1000多个名字。史料记载政府对抗战出征、牺牲是有优抚和抚恤的(地方政府是不是执行了就很难说了),现住云南腾冲的浙江籍老兵邵继舜说他叔叔在抗战中牺牲了,地方政府每年抚恤家属6担谷子,直到1949年,因此不难理解李昌枢重点保护连队花名册的意图。我曾问李老,部队减员怎么补充士兵,是不是要去抓壮丁?他说:“我们部队没有抓壮丁,都是地方输送兵员补充,有时会安排人去野战医院招伤兵,这些人会打仗,部队都想要”。李老很自豪他的枪法准,曾在江西驻地用步枪打中一只在鱼塘里捉鱼的鸟,士兵们叫好,他又后悔伤害了一条生命,对于敌人他却是毫不留情,有一段时间里带着连队深入敌我交错地带打游击战,搜索班抓到一个身上带着镜子的奸细,请示连长怎么处理,李老说,这家伙拿镜子为日军指引轰炸目标,不知道害死了我们多少弟兄,活埋了,为牺牲的弟兄报仇。
曾有学生志愿者说李老,你当了连长后就拿着手枪指挥部队打仗,很威风!李老笑说,那都是电视上演戏的,我在部队就没摸过手枪,部队里只有团长级的军官才有手枪,连长都是要带兵在最前线打仗的,拿手枪管什么用啊,我用的是步枪,那时的国家很困难啊,没必要装备手枪。部队官兵一致,我这个连长是和士兵吃住在一起的,是兵30斤,我也要自己背背包行军,连长是可以配一匹马驼东西的,但是我就没见到过马到位,即便是有了马也是要用来驼炮、驼弹药和重机枪的。
关于国军部队的军纪问题,李老说他们部队非常严格:不进民房不拿老百姓东西,驻地要讲卫生挖茅坑,买卖公平不打欠条给现钱,贪污克刻军饷要枪毙。他说部队有位负责采购的士兵和当地老百姓熟悉了,帮老百姓去菜地摘菜,团长路过,以为士兵偷菜,开枪打死了该士兵。
图为李昌枢老兵94岁时拍摄,胸前佩戴的抗战胜利纪念章是“互助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敬送的。桌上像框里的女士照片为李老的妻子褚淑芬,其父清华毕业,曾任过江西财政、教育总长。1958年,归乡教书的李昌枢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入狱,褚淑芬上山找野菜充饥,抓到了一只癞蛤蟆回家煮食,给子女吃肉,自喝汤,感觉中毒,抠子女咽喉呕吐,一子三女得救,自亡,时年32岁,草席裹葬。四个孩子送人抱养,其中一个饥饿找食打翻开水锅烫伤不治夭折。李昌枢特赦后,妻弟(留学美国未回国)在美国翻拍照片寄给李老。
李昌枢自1937年从军,从文书到连长,历经台儿庄、四次长沙会战、上高会战、赣北防卫战、赣江追击战、湘西会战诸役。抗战胜利后,李昌枢所部北上江苏徐州打内战;“都是中国人,自家兄弟啊,下不了手!”李昌枢托关系开了“肺结核病”假证明入后方医院,后在广西柳州联勤总部第三休养总队任职。1949年带领云南籍官兵及家属73人婉转回到昆明在卢汉部队任职,1951年回乡教书,1958年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入狱,1979年获特赦,无家可归留监作工。2010年寻访到李昌枢老人时,他已经94岁,独居60年代建的监狱职工宿舍(20多平米,离房间百米左右的公用厕所是蹲坑,对于高龄老人来说生活及不方便),需要支付每月75元房租,他想请一个保姆买菜、做饭、洗衣,却付不起费用(退休工资1400多元,那时的保姆费用是1200元,管吃住),于是,我和朋友们开始资助李老保姆费用,直到离世。
李昌枢老兵2013年4月28日离世,亨年97岁,他的遗愿是遗体不要火花,安葬在祖坟地里陪伴父母。他说在生为国家尽忠了没有遗憾,愧对了父母,只有死后尽孝了。抗战期间,他父亲病逝,为了等候儿子回家安葬,棺木一直停放在野外,一年多无音信,无奈草草安葬。在农村的传统习俗里,是不孝之过。那时,他的家乡是没有遭受日军铁蹄践踏的小村庄,没有人会去想,当时的李昌枢正在和日军浴血奋战。
李昌枢老人孤独离世的当天,我赶去帮忙料理后事,户籍警要求有火化证才能开具死亡证明给李老的家属办理其它事物,我与户籍警说了李老的身世和生前愿望等情况,警察当即表示致敬抗战英雄,尊重老人遗愿,特事特办。李老魂归故里,全国各地的很多志愿者送了花圈,他们的意思是李老生前没能荣归故里,逝后归葬乡土,送花圈给抗战老英雄“光光面子”。
李老所在退休单位有福利分房,只要交纳很少的钱就可以分到,不知道什么原因,李昌枢没有享受到这项福利。“不给就算了,没什么好争的” 他表现得很淡然,对于21年的牢狱之灾,妻亡、子女离散,李昌枢也是看得开,“这都是命,国家主席刘少奇,元帅彭德怀、贺龙都被整死了,我还活着呢,没什么想不通了……”据李老保姆说,李老临终前几天把儿子叫到了昆明,交给他3000元钱,嘱托儿子:这些钱是好心人给我的,你拿回家给学校修修路,或者捐给寺庙修路架桥行善也行”。
李昌枢的儿子家在农村,没有文化,家境也不富裕,有意接父亲回农村养老,但李老执意不去,原因是老人觉得“牢犯没面子”回家,妻亡、子女送养,未尽养育孩子们的责任,心怀愧疚无功不受禄,不愿意给儿子添麻烦。当民间志愿者给老人送达“抗战英雄民族脊梁”抗战胜利纪念章时,老人激动得流眼泪,连说好好好,这个好,我要交代儿子当传家宝,老人怕陋室里不安全,特意要儿子来昆明把纪念章带回去收藏。为了能让儿子常来看望他,而又不增加儿子负担,儿子每次来都要给一点钱,告诉儿子这里的生活很好,有空就来住几天。
李昌枢老人致死都难以释怀的是1958年被抄家,几辈人留下的书被一车拉走烧了,其中有他最为珍惜的连队官兵花名册和《壮志千秋》。他说,把书抄去了保管好也没问题啊,烧了太可惜,太可惜了。2012年5月份,志愿者邓果果为李老寻得《壮志千秋》复印本,李老一翻开书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能说出很多人物照片的名字及其事迹,如数家珍般熟悉。李老于2003年自拟的墓志铭中写道:……一生的苦难,一生的坎坷,“正是白了少年头,壮志未酬”,一事无成,但是我参加了八年的抗战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取得了抗战的伟大胜利,非常高兴,深感自豪,无愧宿愿!后来添写:更值得幸慰的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也是抗战胜利60周年,凡是参加抗日战争的都是抗战老兵,是光荣的。
由于历史的原因,很多原国军老兵曾入监狱改造,家属受歧视,特赦后也没待遇;2013年底,民政部下文优抚照顾原国军抗战老兵,远征军老兵罗国忠就说“我什么都不要,一大把年纪快死的人,吃也吃不了多少,也不需要化什么钱了,我只要国家承认肯定我抗战,给我勋章就行了,凭什么他们(意指八路军、新四军)有我没有?”
上图为“互助抗日老兵论坛”制作的荣誉证书 、 抗战胜利纪念章。
这些年来,走仿看望了上千人次抗战老兵,据我所知,目前云南健在的抗战老兵还有1500位左右,有些不是云南籍的,他们当中有抗战胜利后部队整编裁员,因为没有足够的路费回家流落云南;有的是滇西战役中受伤,愈后找不到原部队流落云南;有的是1949年后被捕入狱,1979特赦时无家可归流落云南;有的老兵喜欢强调自己没打过内战,自嘲抗战胜利后自行脱离部队当了逃兵。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心愿是得到国家的肯定承认,希望由于历史的原因被破坏的抗战陵园及抗战纪念设施得到恢复,安息忠魂。也有极少数的老宾是昏昏然然过日子,能解决温饱就满足了。
上图为原荣誉师抗战老兵刘华在陆军第八军滇西战役阵亡将士纪念碑前含泪敬礼,刘老在纪念碑阵亡将士名录中找到了三位熟悉的战友,他们是在松山战役中牺牲的。多年来刘华有个心愿:希望政府恢复抗战英烈纪念设施,正面肯定国军抗战。
刘华原籍湖南武冈,出身书香门第,家中独子,16岁时投笔从戎入黄埔军校十五期,毕业后入荣誉师,战宜昌、攻龙陵,南征北战为国家为民族尽忠......。刘华于2014年6月28日离世,享年93岁,老人的最大心愿是想找到父母的坟祭拜尽孝,遗憾的是终生未能实现。1944年滇西反攻战役时,刘华是荣誉师上校作战参谋,制定完成龙陵作战计划后,前线军官、士兵伤亡惨重,刘华留下遗书要求带队攻打收复龙陵。
2013年7月份有北京、清华大学学子组团来云南看望抗战老兵,有学生问刘华打仗怕不怕,见过死人没有,刘华说:我报考军校就是要抗战打仗的,军校毕业时,上面考虑到我是家中独生子,让我留校当教官,我坚决要求上最前线的部队,于是就被分配到了荣誉师 (由有抗日流血负伤荣誉证的士兵组建成师,所以取番号为荣誉师,特别有战斗力),同去的有4个同学,刚到部队宿舍就有几个老兵模样人的来找我们说话,我们忙这整理内务,不怎么搭理他们,后来有人来找其中的一个老兵汇报工作,我们才知道他是军长-郑洞国。
“战场上嘛,死人见得太多了,中国军人是最优秀的军人,穿着草鞋甚至光脚行军打仗,我们部队的弟兄都不怕死,非常了不起,战场上怕死是会被同伴看不起的”。刘华到荣誉师报到后被任命为排长,他排里的一位老兵也是湖南人,腰上缠着哥哥的骨灰包,老兵说等抗战胜利了就带着哥哥回家安葬,如战死了也能和哥哥在一起。当年刘华所在部队有长官这么鼓励士兵打仗:弟兄们,打仗不要怕死,胜利了有人收尸安葬你们,立碑纪念你们,败了没人管……。
刘话说最大的愧疚是没有能实现看望一位连长父母的承诺,抗战期间,他所在部队的一位连长与刘老非常要好,有次要去执行任务时和刘华告别:如果这次回不来了,你能活到抗战胜利的话代我去看看我父母。刘华答应了,心里却想,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由于历史的原因,刘华曾被判“历史反革命”入狱,特赦后无家可归,亦无亲可投,流落云南,无亲生子女,至离世都不知道父母的坟在哪。刘华最欣慰的事是近些年来原国军抗战老兵受到了尊重,常有志愿者看望慰问,尊称他“抗战英雄民族脊梁”,老人说,不敢当,我只是做了那个年代应该做的。刘华离世后,一位成都四川大学外语系的北京女孩彭子益特意去寺庙为刘华立了灵位,请法师超度,她曾召集5位同学一起看望过刘华及其他抗战老兵,非常尊重刘华为国家为民族抗战,即使遭遇了30年牢狱之灾,也没有对国家和社会有任何怨言。
上图敬礼的老兵是李正义,当主持人的话里念到戴安澜的名字时,他情不自禁起立敬礼。李正义号称“酒半仙”一直是个乐天派,“老顽童”,那天在安澜纪念塔前,他“反常”了,泪流满面,“听到师长的名字,我心里很痛,他对我们很好,我想念他。当年从缅甸翻越野人山,他在前面开路,所有的危险都是他承担。我们在后面只是饿得难受,他在前面更苦……”。戴安澜之子
李正义104岁了,耳聪目明,还能打坐、抬腿过肩,原籍湖南湘乡,现居昆明知青养老院,自幼习武,19岁从军,参加过昆仑关战役,第一次入缅作战,南征北战,记不清自己到底打过多少恶仗,受过多少次伤,却自豪因其抗战功勋被选入高教班深造,毕业后作过代理师长。卢汉起义后,曾被委任公安局长,不忍心面对昔日弟兄成为阶下囚,甚至枪毙,毅然辞职为民。57年被捕入狱,如今自嘲入狱因祸得福,躲过了文革。李正义特赦后无家可归,收徒教武术为生,后被妻子李爱俐找到接回家。
李爱俐,云南大理籍人,1924年生,42年从军200师,宣传抗战、帮助士兵识字、写信等文职工作,43年与200师599团少校营长李正义结婚,证婚人是当年的200师师长高吉人,1957年丈夫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入监,李爱俐也挨批斗,被迫与李正义离婚,如今同104岁的丈夫生活在一起,互敬互爱,令人羡慕!志愿者说李奶奶是抗战英雄,李正义老人打趣说,前线打仗杀鬼子是英雄,她不算,后方吹牛皮的狗熊。
一碑一塔落成后不久,现在台湾生活,是台湾老兵协会负责人之一,云南大理籍老兵马明亮带着女儿同抗战中牺牲的国军后人前来祭拜。老人说抗战是保家卫国最光荣,内战是自家兄弟相残,民族的悲哀啊,现在大陆越来越尊重历史值得称赞,他会把所见所闻告诉台湾的老兵及老兵后代,希望两岸永久和平。
左图为老兵马为明亮:“报告,中国国民革命军新六军14师41团2连上尉连长马明亮前来祭拜” 。马明亮,大理人氏,92岁,现居台湾,1939年在云南考入黄埔军校18期,未毕业就被组成学生军参加桂林战役,在广西龙虎关打阻击战,抗战胜利后卷入内战,从四平到上海入台湾,反攻大陆不成入缅甸“打游击”,“打泰共”,1961年撒回台湾。
武思琪 2014年 8月15日 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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